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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天方国有鸟,五百岁集香木自焚。复从死灰中更生。其羽更丰,其音更清,其神更髓。不再死。曰凤凰。”(郭沫若《女神》)
沈从文笔下湘西那个哀婉的“边城”古镇,就叫凤凰。
我睡着的时候,它醒着。我醒的时候,它也不曾睡去。它和我一样在寻觅吗?
是的,沉寂的粉墙青瓦,锈迹班驳的大门铜环,一半在地面,一半在水里的土家吊角楼,都没法睡去。一切总是那末寂静,可以千思,亦可以无虑。松花酿酒,春水煎茶,每一个日子单纯得臻于化境。竖起耳朵忽地听到小镇悠悠地嘘一声:日子好长。2
小城是不争的。不争,真那末容易做到吗?
沱江,穿镇而过,小镇灵性就拴在一条河上。沿河而行。沈从文故居、熊希龄故居、万名塔、朝阳宫,脚步所及之处,古迹斐然。我知道,我必是踏着沈从文当年深深浅浅的足迹漫步。江水顾盼低徊,又怎能承载1阙他充满乡情的船歌。有人说没有文化先贤的乡土像没有生命的荒漠,如一个人没有灵魂,纵然物资如何富有,心灵也是惶惑无助。小镇风无眠,惹他梦里梦外,月光都可以拿来下酒。无怪乎他的《边城》《湘行散记》那样散淡赋予韵致。
4千米长的石板路布满沧桑的印记,像古老经书遗落下一页页书志。石板路上我轻轻拾起李白的酒樽,明代的青花瓷片,连同他们的美辞风仪一同收束在时间的光影里。饰着脊兽和花纹的高大院门,古朴端庄,似谒然的长者,固守成了一种习惯。时间久了,等待甚么其实不重要。梅雨时节,雨丝霏霏,氤氲缥渺的雨雾里一爿爿人家隐映在桃花里。坐在临水傍山的吊角楼上,凭阑静听潇潇雨,喝一壶醇厚老酒,唱几声音小调,------酒还没来得及喝人已醉。眼前情形参差恍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,我不由感叹小镇人与世无争的生存状态。走近他们,顾生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的归隐之心。沱江边的家庭小旅馆,店家是一对老夫妻,带着一个安静恬美,叫小玉的10七八岁的女儿。推开小轩窗,下面就是小巷。“唰——唰”潇潇雨丝如烟;“嗒——嗒”苗家女的脚步从小巷的那端踱来。头戴斗笠,肩背竹篓,1袭青色衣裙,低眉信首,与我擦肩而过。她轻轻回眸,刹时点亮幽邃的小巷。她悠悠如莲,渐渐在雨中迤逦。谁家的女子眼光虚无又深情?如你所知,那是“翠翠”。是的,她洞悉了自己的秘密,不是爱情又是什么?“有美人兮,见之不忘,思之如狂。”俯仰之间,一世已过。爱因了她,花香清净出尘!我把小玉当做了沈从文笔下那敢爱敢恨,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湘西女子了。
小玉绣湘绣,高一声低一声地唱情歌。高腔激昂处,任性纯真,逞心而言。柳叶眉高挑“郎是青藤爬过沟,妹是沟边花石榴。青藤缠树缠到死,树死藤干两不丢。”平腔婉转依呀呀,绵软时秋波流转,把个日子唱得长又长!小玉心灵手巧,剪红情,一枝枝不教花瘦;裁绿意,辑入霓裳,铺作地衣红绉。她把自己打扮漂亮可人,发亮的银饰品戴在手段上叮铛作响,头裹绣花五彩巾帕,衣裙尽是绣花镶边。与小玉相识,我犹如邂逅如花美人。她熬了1夜,用七彩丝线绣了香袋送我,1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展翅欲飞。装上香草,清香丝丝扣扣地钻进心里,流洄着楚辞般香草美人的芳香。我惊愕于她聪明如神灵般,高山仰止时,她却见素抱朴对我1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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性情安静的小镇不泛其多。乌镇,恬静中涵蕴江南之玲珑;周庄,温婉中装裱水乡之灵动。站在历史的大视野上,凤凰得了江南灵性之供养,注定有别于其它。它悠悠站立,与现代隔江遥对,俯瞰繁华,从不为之浸染;远眺喧嚣,从不钦慕众人张狂。
小镇是自我的。自我,那末容易找到吗?
小镇风土人情阜盛,乡人尚自由,崇诡异。每逢农历的3、5、7都会去赶庙会甚是热烈。“三月三”、“七夕节”,阴历七月十五更是祭山的重要的节日。在我看来就连古老的“赶尸”风俗不如说是客死他乡的游子落叶归根的祈盼;湘西女子的“盅毒”更像是对爱情义长笺短的执着与坚守。而现实的精神状态中湘西人是恋家的,做官的春风得意,生意场的叱咤风云怎及故乡的一捧土。故乡就是生命中坚定的旗帜,鲜明在游子的每寸信仰里。
我问摆渡的老爹会不会唱傩戏,刚才还是寡言少语的老爹扯开嗓子,用手敲着船帮打鼓点,唱起了《钟馗扫邪》的段子。被称为活化石的傩戏,就是祭山祭祖时所唱演化而来。没有丝竹管弦之盛,舞者戴着木制神的面具,裹挟着原始粗犷的风,连同生命的气味扑面而来。沿着鼓锣的音调,一唱三叹打湿泥土深处的感动;千回百转巍峨成惊鬼驱疫的信仰。那是怎样的一个古朴旷达,信仰主宰灵魂的雄壮岁月?
古老的农耕文化把自然视为生命加以崇敬,相信对自然敬拜和求告,就能取得消灾降福和佑护。近山者拜山,近水者拜水。他们谦卑得像庄稼,万千心事难寄,独可寄与自然!对四季顶礼膜拜,就像地里的种子在凄凉中发芽,翩翩羽化。飞进岁月,日子就发了光;融进躯体,就生了根,顺着盘根错节的宿根,触摸到了先人温热的体温。小镇人敬重山,说自己是山里人,生于山里亦葬于山。怀感念之情畏敬山神、土地神、水神,风神,5谷神、六畜神,他们是有所畏者。年推着月,月滚着日,古拙的驱鬼敬神舞点激跃天地,纯熟成对本身对生命的深入理解,巍峨成信仰在心里千年不倒———这未尝不是哲学?崇敬自然,是对生命本质的畏敬。心灵的最高境界是畏敬之心,犹如信仰不可动摇。有所畏敬,方能有所澄明。
小镇就是无声的哲学。山庄重,叮咛在官言公。水从容,教诲在商言商。树率真,昭示在情言忠。静心者多妙矣!小镇的人是王。这是小镇对自然的交代。小镇,让人深信永久与不朽。小镇在自我打磨与升华中从未曾迷失过。
钩沉重载,湘西被视为“五溪苗蛮之地”。历史上湘西的草寇,我想必是些血性的汉子,血液里流淌的是不屈与不挠,侠肝义胆。关隘雄奇,落草为寇的苗民踏歌历史是保护生的权利。天王庙见证了马革裹尸、刀枪剑戟的血雨腥风;沱江的跳岩曾记否,苗民揭竿而起,“王侯将相与众生何以分伯仲?”
小镇是一只凤凰,拔掉自己身上的羽毛,背负所有的悲伤、期许、执着、连同自己,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中,以生命的终结,取得永生。5百年的轮回,于宇宙之浩大,于肉身之痛苦,是怎样的情怀?
它死,是为残暴的生,灼伤的何止是我们的心。它生,是用死淬炼,演变成宁静。到底甚么才是永久?
死是个谜,生又未尝不是。
小镇走进伤痛,走进了万物,也走进了天地,走进了永久。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1。”伤痛中灌注了一颗淡定从容的灵魂。没有伤痛,怎能看透生命的深度。生活于我们未尝不是如此呢!沈从文说,美难免让人伤心吧。
我静静地凝听小镇,和风细雨中没有一丝忧怨。乌篷船簇拥着渔人梦的笑靥,江水渡出半个月亮,月亮错把吊角楼当成家。也罢,梦已投奔成茁壮的枝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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